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阿檀对苻长卿说这话时,婢女们正在外堂烹茶,内室中只有杜淑一个人默不作声地陪在一旁。苻长卿因着书童的反常心下微怔,旋即也醒悟——眼前的杜淑又不是安眉,他怎么还信口道出心里话?是应该自省的。
“你倒胆大,竟敢教训我?”苻长卿讪笑着拍了一下阿檀的脑袋,在他的扶持下慢慢起身,“罢了,如今他以佞幸得宠,我可得罪不起。”
说罢苻长卿便缓缓往外走,自从杜淑小产那日他就丢弃了手杖,何况就算此刻左腿的骨裂还未复原,他也不甘心在季子昂面前示弱。临出内室前苻长卿偶然回过头,恰好看见杜淑动作艰难地起身——那是他何等熟悉的身影,一举一动都曾牵动他的心,苻长卿略一犹豫,心底终是不忍,于是在转身离开时冷冰冰地丢下一句:“行动不方便就慢些走,没人催你。”
杜淑一愣,望着苻长卿匆匆离去的背影,片刻后嘴角不禁弯弯翘起。此时室中只剩下杜淑一人,她低下头,眼珠躲在睫毛下微微一滑,趁着四下无人,便伸出手去拿起案上的卷宗,悄悄地打开……
洛中英英苻长卿,京都堂堂季子昂。司徒府中正大人的这句评语传遍天下,除了当事人不以为然外,其实又能有多少偏差呢?
至少在阿檀看来,哪怕他心底再偏袒自家少爷,此刻站在他眼前的男子,也是极出色的。
平阳季氏长公子季子昂,自幼生得天庭饱满地方圆,蚕眉凤目、直鼻权腮,天生一副堂堂的公卿之相;再配上身姿矫健的七尺之躯,对比时常流于轻狂的苻长卿,倒也的确当得起“堂堂”二字。
然而面对这样一位公子的示好,此时又流于轻狂的苻长卿却根本连看也不看,径自迎向被众人簇拥的昭王爷,翩翩然行下礼去:“殿下光临寒舍,苻某接驾来迟,请恕下官不周之罪。”
“苻刺史快请起,快请起,”当今天子的三弟昭王乐呵呵扶着苻长卿起身,面带促狭地上下打量他,“足下最近气色不错,果然是人逢喜事精神爽,温柔乡里好入眠啊……”
苻长卿听见昭王口吐亵词,心头便猛地一沉,隐隐生出些不安的预感来。这时苻公已陪在昭王身边,听了这话脸色阴沉地盯了儿子一眼,才又毕恭毕敬地引着昭王与季子昂一同进入客堂。焚着名香的客堂内早有娇美的婢女们在等候,这时便盈盈来到众人座前,细声细气地侍奉茶食。
满座宾主相谈甚欢,大家从国事谈到风月,一直都是兴致高昂,只有苻长卿一反常态地默默端着茶碗,两眼盯着地面出神。果然没过多久,昭王就在谈笑中暴露来意,一边抚着微微腆出的肚子,一边朝苻长卿满脸堆笑道:“听说足下最近纳了一名侍妾,号称天下第一才女,可有此事?”
苻长卿闻言心中一惊,墨黑色的眸子里闪过一丝错愕,却转瞬即逝。他定了定神,笑着对昭王敷衍道:“殿下说笑了,微臣纳的侍妾,不过略读了一点诗书,又怎敢妄称才女?”
“哎,一篇〈论女诫〉名动天下,她到底有没有才气,可不能任由足下抹煞啊,”昭王不依不饶,兀自笑得一团和气,“这位传言中的名姬,本王有意一睹芳姿,不如足下请她出来会客,如何?”
第四十三章
昭王此言一出,堂中诸人顿时噤声,尴尬得面面相觑。
苻长卿沉默了片刻,脸上才又露出曲意逢迎的微笑,婉言推辞道:“安氏区区一介女流,怎当得起殿下如此抬举?只怕她出乖露丑,有辱尊驾。”
“哎,苻大人过谦了,安姬的才华世人有目共睹,字里行间的锐气丝毫不输男子。如今妇人间也推崇林下风气,争相与士大夫论学清谈,苻大人又何必胶柱鼓瑟?”这时季子昂笑着放下茶碗,与昭王相视一眼、默契无间,“如果苻大人是介意安姬抛头露面,不如在堂中设下屏风,令安姬在屏后与昭王作谈,苻大人以为如何?”
季子昂轻佻的笑容令苻长卿心下大怒,他寒着脸兀自沉吟不语,使得堂中气氛十分尴尬,这时座上苻公却突然开口道:“季鸿胪说笑了,区区一个侍妾,哪里金贵得见不得人?只管请安姬出来见客就是。”
苻长卿听见这话心里一下懵住,难以置信地抬头盯住父亲。苻公却冷着脸正眼也不看他,径自吩咐左右道:“来人哪,在堂中张设屏风,去白露园请安姬过来见客。”
十二扇描画着金碧山水的云母屏风很快在堂中设下,昭王脸上露出心满意足的笑容,只等着会一会传闻中的美人。
这时满堂静谧,只有婢女在缓缓打扇,带起夏日轻软而慵懒的风。只听片刻之后,堂外传来细碎的佩环瑽瑢之声,一阵似檀非麝的香气悄然渗入堂中原有的香气,随着众人的呼吸一下下由浅入深地撩拨,挠得人心头痒。
在昭王的翘以盼中,随着婢女们一声通禀,一道纤细的女子侧影如染上宣纸的淡墨一般,缓缓晕上屏风半透明的绢面,在绢面明丽的金碧山水间袅娜下拜,声清如莺:“贱妾安氏,见过诸位大人。”
昭王饶有兴味地盯着屏风上淡如轻烟的影子,半晌之后才清了清嗓子,和气道:“快快请起。”
“谢大人。”屏后女子盈盈起身,又在竹簟上安然落坐,举手投足间纤弱风流,甚是令人赏心悦目。
昭王禁不住用手指敲着凭几,兴致勃勃地探身问道:“那篇〈论女诫〉,是你写的么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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